淺談「威瑪共和時期」的幾個研究主題
伍碧雯
在二十世紀即將進入尾聲之際,回顧本世紀前半葉德國歷史發展的特徵,「失敗」 尤其是一連串政治層面的失敗,在某種程度上是相當貼切的用詞。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挫敗;一九一八年十一月開始的「革命」,延續至一九一九年未竟成功;德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,首次嘗試的民主共和體制,實行十四年之後,竟不敵希特勒的「領袖」魅力,拱手奉送於一人專政手中,德國民主傳統也斷送於一黨獨裁之下。一九四五年五月德國無條件投降,納粹獨裁政體結束,一方面是「邪不勝正」的鐵證,另一方面也為二十世紀德國歷史增添一筆「失敗」的史實。但是,以「失敗」一詞一言以蔽之德國歷史在本世紀前半葉的發展特徵,或許使得一般人得以快速掌握到歷史重點,然而,對於歷史研究者而言,似有過分簡化史實之嫌,而且只是觸及到複雜歷史面相的一部份。相較於以政治層面的「失敗」為探討焦點,「民主政體的實踐過程」無疑更是德國的現代史學者,在研究其本國二十世紀歷史發展之時的核心課題。
本世紀德國民主政體的實踐,在歷史的進程中曾展現出戲劇性的高潮與低潮,其相互交織且快速發展的劇情,不僅曾使得當時代身處其境的政治人物,難以為局勢掌舵,即使現今德國學者重新檢視思索,仍有許多質疑與不解,甚至令歷史研究者跌破眼鏡之處。試圖掌握德國民主政體在本世紀發展的歷史脈絡與實踐問題,第一次民主共和時代,即德國歷史專書中指稱的「威瑪共和時期」(Die Weimarer Republik, 1918-1933)是一個恰當的切入點。
縱觀德國歷史的動態脈絡,威瑪共和時期 這一段維時僅十四年,且習於被國人誤稱或誤翻為「威瑪共和國」 的民主實踐年代,在時間座標上:上承普魯士的王朝式專制時代,下接納粹的一黨獨裁專制時期。希特勒主掌的「法西斯式」獨裁政體在德國的出現,無疑是對近代以來,西歐各國致力政治民主化的一大嘲諷,其政治意識型態更是針對十九世紀以來,逐漸發展且膨脹的社會主義、共產主義的強力反撲。威瑪共和時期在德國現代史,甚至歐洲現代史上的意義與關鍵地位,即因緊接在其後的這一段反民主,甚至反文明的獨裁專制時期而益顯特殊。由此而衍生出的問題,例如:為何一個議會式的民主體制,竟然會成為獨裁政權的前奏曲?為何議會式民主體制的運作,竟然為希特勒的當權鋪了路?十四年的時間是否太短,不足以使民主傳統在德國生根、不足以使德國人民對民主體制,產生絕對的認同,更不足以使德國人民為護衛民主體制,而進行一場保衛戰?究竟誰應該為德國第一次民主實踐的挫敗,以及納粹獨裁政權的興起與掌權負責?是政黨、人民、社會整體,或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勝國呢?這一連串的「大哉問」,基本上是環繞在「民主共和體制如何失敗?」與「納粹的獨裁政權如何成為可能?」兩個問題上。二者既是時代前後連鎖的問題,同時,也存在著靜止歷史時空點上的因果關係。澄清了前者也就回答了後者。在此,威瑪共和時期的歷史研究價值則更顯重要。
然而,「威瑪共和時期」在德國現代史研究上成為炙手可熱的主題,卻遲至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。一九五0年代開始,西德的歷史學者殷勤地鑽研這一段歷史,不僅僅因為威瑪共和時期的重量級歷史地位,也是要彌補客觀歷史研究對此時期探討的空白,並儘快修正納粹統治時期對此的扭曲解釋。從一九三三年至一九四五年,在長達十二年的納粹獨裁政權統治之下,威瑪共和時期被宣傳成一段充滿:貪污、墮落、失去民族尊嚴,以及被猶太人和共產主義份子污染的時期。這段「腐敗」的時期,在納粹的認知之中,是「十一月罪人」(Novemberverbrecher) 的「爛作」。最後終於經由「領袖」(F
ührer)希特勒領導之下的「民族社會主義運動」(Nationalsozialistische Bewegung),成功地在一九三三年的「民族革命」之中結束。
這樣一幅曲解的歷史圖像,十二年來密集地灌輸在德國人民的歷史知識中,如此長期深刻的扭曲與偏見,不會在戰敗與無條件投降的那一刻即自行瓦解。一九四五年之後,對於西德的歷史學者而言,客觀地研究分析並且重新評價威瑪共和時期,是一個當務之急的工作。這一方面有助於德國人民,正確瞭解歷史事實,修正偏差的歷史知識,二方面則是對於德國民主傳統,在歷史層面的肯定,間接有助民主體制在戰後西德的重新實踐。
納粹獨裁政權的十二年中,雖然沒有提供歷史學者一個開放自由的學術研究空間,甚至在其一切為黨、國家以及德意志民族服務的最高原則之下,扼殺學術研究自由的可能性。但是,非納粹御用的德國歷史學者,尤其是流亡國外的歷史學者,對於剛剛結束的威瑪共和時期之研究,其實並未完全交白卷。最著名的兩本著作是羅森堡(Arthur Rosenberg)一九三五年的「德意志共和國史」(Geschichte der Deutschen Republik) 與史坦菲(Friedrich Stampfer)一九三六年的「德意志共和國之第一個十四年」(Die ersten 14 Jahre der Deutschen Republik)。當然,二者成書於流亡期間,在研究資料的取得上難免受到侷限。另外史坦菲是德國社會民主黨流亡期間黨執委會的重要成;羅森堡早年在柏林大學任教,曾是德國共產黨的活躍份子,流亡期間則長期為社民黨刊物撰文。二者均與社會主義政黨有密切關係,而且是流亡期間,社會主義陣營中的思考大將,其持社會主義的立論觀點 ,以檢討共和時期政治的失敗,乃在所難免。
戰後從一九五0年代開始,同盟國逐漸把檔案交還給東、西德自行管理。正式為兩德的歷史學者進行威瑪共和時期研究打開大門。這些檔案中的官方記錄、政治人物遺留的信件、手稿,再加上政治人物回憶錄的陸續出版,都提供歷史學者大量且豐富的史料。透過這些翔實的史料,對於威瑪共和時期的研究,也得以建立在比較寬闊的基礎上,也可以從多元角度交叉檢視這一段史實。
不可諱言,歷史主題的研究取向,經常受到當時代政治氣氛,或是社會環境的影響。戰後,西德在英、美、法三國監督之下實施西方式民主體制,以與東德在蘇聯主導之下的共產主義、一黨專政式的「民主共和」 體制相抗衡。在避免民主政治重蹈過去失敗覆轍,走出希特勒與納粹所帶來的獨裁政治陰影,即所謂「克服過去」(Vergangenheitsbew
ältigung) 的前提之下,一九五0年代西德對於威瑪共和時期研究的重點,乃著重於後段時期,即以一九二九年之後的政治解體過程為核心課題。究竟哪一些因素,造成共和時期政治運作的負擔,使得民主體制走向解體的命運?一九三0年的「布呂寧內閣」、「布呂寧時期」(Ära Brüning),究竟是議會政治運作癱瘓的開始,或是挽救議會政治運作的最後一次嘗試?在此問題上,當時的西德歷史學者有相當大的爭議。另外,針對由德國社會民主黨(Sozialdemokratische Partei Deutschlands,以下簡稱「社民黨」) 威瑪共和時期的第一大黨 主導的普魯士邦政府與社民黨國會黨團,對於政治情勢發展的敏感度不足,以及反應被動的缺點也已被學者指出。
相較於一九五0年代,把探討焦點侷限在威瑪共和後期政治解體的研究上,一九六0年代的研究,則將焦點拉回共和時期的初期階段。此一時期歷史學者所提出的問題是:一九二九年之後,德國的民主運作既已因為內在因素 議會體制癱瘓,與外在因素 經濟危機,而呈現停滯甚至邁入快速解體的過程,如果民主體制無法面對這些的挑戰,那麼這樣的體制結構必定有缺失。因此,在歷史研究上,有必要檢視民主共和體制的形成過程。循著這個觀察點,歷史學者開始針對共和建立初期的相關政治主體:政黨、國防軍、司法人員、大型工商企業團體,以及教育界人士等等,對於民主的態度與立場,進行全面的研究。
基本上歷史學者均同意,德國的第一次民主共和體制從成立之初,即建立在以上相關政治主體「異心異德、離心離德」的脆弱基礎之上。從史實上得以證明,在十四年的共和期間,各政黨只能短時間合作,使得中央政府運作建立在一連串的「短命內閣」上;國防軍軍人只有抽象的國家概念,對於護衛這個議會民主形式的「德意志共和國」並無深刻的義務感;司法人員的價值傾向並未隨著民主共和體制的成立而調整,基本上還停留在帝國時代,保守與非民主的國家與社會秩序概念之中;大型工商企業團體與工會之間的對立緊張關係,連帶地使其對於主張加強社會福利政策,且以社民黨為最大國會政黨的民主政府保持距離;相當大部份的教育界人士不僅對於民主沒有認知,甚至是反民主的激烈民族主義份子。這些政治的主體分佈在當時的政治與社會結構之中,他們是政治與社會的精英份子,既然對於民主共和體制缺乏共識,如何能期待共同為民主而戮力奮鬥,甚至「拋頭顱、灑熱血」呢!
「政治基礎脆弱、不健全,政治主體缺乏民主共識」可以說是歷史學者對於威瑪共和初期一致的定論與評價。但是,這並不表示對於共和初期階段的研究已告結束。繼續發掘歷史現象中的問題,是歷史學者的研究本能。隨著一九六0年代,把研究焦點擺在共和的初期階段,而且進一步對政治主體的分析,接下來歷史學者提出的問題則是:這些政治主體的「異心異德」,在威瑪共和初期,是否真的無法避免?在找尋答案時,研究焦點則縮小到更具體地問題上,即:在一九一八/一九一九年的革命中,是否曾經有機會建立並統合這群政治主體的民主認同?在此,研究領域不僅深入到對「一九一八/一九一九年革命」(Revolution von 1918/19),的分析上,而且歷史學者也開始處理當時的另一個政治主體 工人群眾。這個主題是所有關於威瑪共和初期的研究中,最富有爭議性的題目。
到一九五0年代為止,基本上西德的歷史研究者若非忽視這個題目,即是接受艾德曼(K.D. Erdmann) 的觀點:一九一八/一九一九年之交,德國未來的政體只可能在「經由工人力量主導的社會主義革命,達成無產階級專政」,或是「經由與保守勢力,特別是與舊帝國軍隊合作,以建立共和政體」,二者之間做一選擇。而以艾伯特(Friedrich Ebert)主導的社民黨,雖然是以社會主義為其政黨意識型態,但是並不認同激進極左的社會主義,即共產主義的政治路線。因此,舊帝國軍隊成為建立共和,甚至穩定政體唯一的選擇。誠如歷史學者舒茲(Hagen Schulze)所言,社民黨是共和國之母,而軍隊則成了共和國之父。艾德曼的分析是將工人群眾所可能具有的政治認知與影響力排除。但是這一股為數龐大的力量,其政治影響力其實不容忽視。羅森堡在其一九三五年的「德意志共和國史」中已強調:一九一八/一九一九年之交,德國工人群眾的民主社會主義意識型態,其實可以成為共和政體的支撐力量。但是,工人群眾未將革命行動堅持到底,使得民主社會主義的意識型態,未能在共和國成立之時取得優勢,相對地,保守的政治意識型態則獲得機會,先苟延殘喘,日後繼續坐大。
從德國社民黨的黨史來看,其黨中央與激進極左的社會主義人士,尤其是主張以結合工人群眾力量,進行所謂「暴力革命、武裝奪權」的共產主義份子,從無妥協的意願與實例,排斥共產主義份子,已是其黨史上的一貫傳統。但是,在此值得提出的疑問是: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,德國由帝國轉型到民主共和的階段,工人群眾是否已經深染共產主義之「毒」,而且經由著名共產主義人士 李卜克內特(Karl Liebknecht)、盧森堡(Rosa Luxemburg) 的「煽動」,準備進行一場盛大的革命?如果,德國工人群眾確實在一九一八/一九一九年之交,已積極準備點燃無產階級革命之火,那麼德國社民黨自一八六三年成立以來,針對工人所進行的社會主義「黨化教育」與「思想教育」,可謂完全失敗,社民黨的地方黨部顯然未盡其責。相反地,如果共產主義的紅色思潮只是漫佈在少部份工人群眾之中,無產階級革命之火並無燎原之勢,那麼艾伯特未引入工人群眾力量以共同參與民主體制的建立,其實是錯失良機。由於一九一八/一九一九年的革命涉及到社會主義衍生出的各種相關意識型態,其理論層次與實踐層次,在歷史進程中有不同的展現與影響,這促使歷史學者研究之時,有必要先對「社會主義」 這個分身眾多的意識型態詳加釐清。分析一九一八/一九一九年革命之交,工人群眾所扮演的角色、工人群眾的組織性質、政治立場,以及社民黨對革命的看法與態度,都是一九六0年代末期至七0年代西德歷史學者的研究重點。當時的西歐思想界正處於左派思潮盛起,大學學潮不斷之際,研究這個主題也正好趕上潮流,躬逢盛會。
雖然,一九一八/一九一九年的革命在威瑪共和初期的歷史研究上,如此地備受矚目,但是,從一個比較的角度來看,這場二十世紀初期的德國革命,在牽涉人員的規模與影響層面上,無法與美國獨立革命、法國大革命以及俄國共產革命具有劃時代的意義相比。從改變歷史的意義而言,其重要性不僅不能與上述幾場革命相較,也比不上英國的光榮革命以及歐洲一八四八年革命。甚至在德國現代史的範疇內,若以成敗來論,這是一場失敗的革命。相反地,一九三三年希特勒取得政權,對於納粹以及當時許多德國人而言,是一次成功的「民族社會主義之革命」(die nationalsozialistische Revolution) 德意志民族終於也有一次成功的革命了!無論這後來為德國人與世界帶來多麼大的災難。
從歷史學者鑽研威瑪共和時期的主題可看出,初期與後期是最受重視的熱門時段,這前、後期政治層面的發展,確實予人「眼見他樓搭起,眼見他樓塌了」的大起大落之感,但是欲看盡歷史的全貌,還有待其他研究主題的補充,特別是一九二三年開始的威瑪共和中期。在與前、後兩期的高潮迭起比較之下,中期的政治發展,呈現出「相對」的平靜與穩定。一九六0年代的西德歷史學者也已開始注意到這段中間時期。除了政黨與國會運作的主題之外,外交政策 特別是史特雷斯曼時期(
Ära Stresemann)的德國外交方針,德國的經濟政策與經濟問題等都陸續成為研究焦點。
從政治史的角度來看,一九一八年「德意志共和國」(Die Deutsche Republik)的成立,是德國歷史上政體的創新與突破。十七世紀中期開始,兩百多年來普魯士王朝式軍事立國的專制政治傳統,到了二十世紀初期終於劃上休止符。如果將歷史的觀察角度再拉前、拉遠,那麼這個「德意志共和國」則是自十世紀神聖羅馬帝國(歷史學者也稱其為「第一帝國」)、十九世紀中期德意志領邦同盟、關稅同盟至十九世紀後期「德意志帝國」(歷史學者也稱其為「俾斯麥的帝國」、「威廉帝國」或「第二帝國」),一千多年以來,在中歐日耳曼地區,首次出現的統一的、民主式的德意志民族國家。但是,從西歐政治史的發展來看,這個共和國卻是民主世界的遲到者。當英、美、法等國早已步上民主政治軌道,而德國做為歐洲工業先進國家,卻必須藉由一九一八年戰場上的失利,才難產地生出民主政體,顛簸地邁入民主政治時代。
以嶄新之姿態出現在歐洲政治舞臺上的德國,一方面被英、美、法等民主先進國家竭誠歡迎,因為自一九一七年俄國共產革命成功之後,蘇聯開始「出口」共產革命模式,這即刻成為所有西方民主世界政治家與資本家的夢魘。從「恐共」、「防共」到「反共」已成為西方民主政治人物的重要任務。藉著德國 這個民主大家庭的新成員,可以防堵、抵抗、或者至少緩衝來自東方蘇聯的共產紅禍。但是另一方面,剛擠身民主之林的德國,卻未被這些民主國家真正接納或平等對待。其中尤其以法國對新德國的敵視疑懼態度最為明顯。法國不僅要報復一八七0/一八七一年俾斯麥主導的普法戰爭,佔領巴黎之仇,以及普魯士國王威廉一世在凡爾賽宮的鏡廳,舉行成為德意志帝國皇帝的登基儀式之恥,更進一步地,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,為確保法國的安全,以及法國保有歐陸強國的盟主寶座,必須削弱新德國,重新實踐拿破崙的計畫:把法國的國防邊界推到萊茵河,掌握萊茵河左岸之地。威瑪共和時期的德國外交重點即在於:以結盟或加入國際組織的方式,消除他國對德國的疑慮,打破德國的孤立,以此確保並加強德國的國際地位。直到一九八0年代中期,有關威瑪共和時期德國的對外關係,以及英、美、法、蘇對德的態度是這個範疇的研究重心。
對於威瑪共和時期政治層面的研究,固然已長期主導歷史研究方向,但是只重視政治面,或是與政治面密切相關的外交政策與經濟政策,都是歷史研究的偏食現象。有關威瑪共和時期的文化層面課題,一直非研究主流,直在一九七0年代開始,西德的歷史學者才重視這段「黃金的二0年代」(Die "goldenen zwanziger Jahre"),並從中發現到豐富的研究題材。相對於威瑪共和時期政治、經濟、外交的發展呈現出灰暗與不穩定,這段時期的文化現象卻是朝氣十足的活潑與多元。尤其柏林 德意志共和國的首都,既是政治中心也是文化大都會。來自東西歐與美國的知識份子、文化、新聞界人士在此交會互動,文人、詩人、藝術家、電影明星冠蓋群集,畫廊、劇院、咖啡館、電影院、出版社紛紛成立,前衛藝術與大眾文化(K
ünstlerische Avantgarde und Massenkultur)同時出現在這個活力四射的大都會。所謂「威瑪的文化」(Die "Weimarer Kultur")在柏林展現得尤其淋漓盡致,其中「大眾文化」所強調的重視休閒、走向大自然的訴求,正符合被大都會生活所桎梏的人之需要。但是,威瑪共和時期獨領風騷的文化界精英,少有思考到:民主體制的實踐是保障文化自由的必要前提。在柏林以及其他大城市,政治層面 政客麇集,與文化層面 文人聚會,二者各自發展毫無交集。由於當時文化界人士,若非對政治冷感,就是對於共和式的國家體制儘管偶有嚴苛的批評,但是並無參與的意願,使得他們在德國第一次民主體制的實踐上,既無助益也無輔助之功。但是,一個值得歷史學者審視的角度是:「威瑪的文化」塑造者,許多為德籍猶太人,他們在共和時期的社會地位與政治地位是什麼呢?這個民主社會提供他們哪些平等發展的可能?當希特勒與納粹開始掌權,文藝自由創作與文化多元發展的可能性完全被扼殺,威瑪共和時期的文化、知識界精英大多流亡國外。這一段民主政治開倒車,被迫流落異鄉的經歷,凝結成德國所有知識份子的共同記憶,也成為他們劫後餘生之際,反省與思考時代的新起點。所謂「威瑪的文化」並非泛指德國文化在威瑪共和時期的表現,而是以「前衛藝術」與「大眾文化」為主的現代性文化。這雖然是「黃金的二0年代」最引人注目的文化現象,但是並非普及於當時德國社會各層面的流行文化。政體與政策可以在朝夕之間突變,文化現象的轉變則需要時間的醞釀。基本上在威瑪共和時期,前帝國時代的傳統文化與現代的新興文化是同時並存著。後者的影響力尚在增長,而前者的勢力也還深植社會之中。二者並非處於互相融合的階段,而是相互的敵視情形更多,這反映在「前衛藝術」被社會接受的程度上最為明顯。此二者的衝突,是以歷史研究角度處理威瑪共和時期文化,必須注意到的現象。
綜觀德國現代史的研究,威瑪共和時期的十四年可算是被歷史學者處理得最透徹的時段。這段時期不只對於現今的德國歷史學界仍然魅力十足,英、法、美、日本的學界也相當重視。另外,政治學者與法律學者對於這段時期,政黨與國會的運作、憲法制訂與憲法內容,均有詳細的研討;「威瑪的文化」之各種表現形式,則是文學與文化學者的研究重點。如此備受各學科的重視,主要在於這新舊交替的十四年中,反映出民主制度在實踐上的侷限與脆弱,也反映出社會價值在過渡階段的衝突與矛盾,當然,其失敗的原因,是最引人入勝之處。一九三八年,當希特勒已是歐洲政治舞臺的紅人時,流亡國外的社民黨員史坦菲即指出:「以希特勒這種出身、這種教育程度的人,甚至在德國算還是個外國人,若在帝國時代,是無法想像能扮演這種角色的。〔…〕直到威瑪共和時期〔…〕才使希特勒成為可能。」 在流亡國外的社民黨員眼裡,希特勒成功取得政權,並非藉由納粹「民族社會主義之革命」的強勢,而是他的「對手」太弱。這個疲軟無力的對手,既是德國的工人運動,更是威瑪共和時期的民主制度。「令人驚訝的不是三月五日共和國的瓦解,而是這個共和國存在了那麼久。」一位社民黨員在一九三四年的評語。
歷史研究的結果與評價時常予人有「後鑑之明」之感,但是歷史研究的功用與重要性在於其有「耳提面命」之效。德國第二次民主政體的實踐,從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直到現在已五十年,修改前述對威瑪共和時期的質疑,應用於現在的「德意志聯邦共和國」:「五十年的時間是否夠長,足以使民主傳統在德國生根、足以使德國人民對民主體制產生絕對的認同,更足以使德國人民為護衛民主體制而進行一場保衛戰?」不必急於尋找問題的答案,一切尚待觀察。因為,民主制度在全世界的實踐,直到目前仍是一個發展中的階段,德國也不例外。威瑪共和時期民主體制實踐的失敗經驗,能給予現代各民主國家「耳提面命」的借鏡之處即在於:透過強化社會中各政治主體對民主體制的向心力與認同感,以補足民主制度在實踐上的侷限性與脆弱點,藉此以面對未來實踐過程中,更大、更極端、更詭異的挑戰。威瑪共和時期這一段殘酷但寶貴的失敗經驗,有其跨國界與超越時空的意義,隨著時代的推移,應該成為各民主國家反覆思索的歷史對象,而且時時將之從歷史的智庫中掏出,再溫故而知新。在這一點上,套用舒茲之言:「歷史學者絕不會失業」。